票房兩百萬，起碼獲一項奧斯卡提名，這就是摩根先生最終給陸秀的定義。

平心而論，摩根先生給出的這個定義並不算太過分，兩百萬差不多是這個時代平均制片成本的兩倍，扣除掉院線推廣之類的費用，剛好能夠賺到一些錢。難的反而是那一項奧斯卡提名，這個時代的奧斯卡可不像後世那麽公平公正跟透明，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制作的電影想要入圍奧斯卡，其難度可想而知。

如果片子真的能夠好到驚天地泣鬼神，讓人一見就難以忘懷也就罷了，可惜，凱特想拍的是《摩亨佐達羅》！

如果是其他類型的片子或許還有這個可能，偏偏是一部以古代印度為背景的科幻片。這個時代，想拿一部莫名其妙的科幻片去達成這樣的條件，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如果陸秀沒有記錯的話，這個時代的美國觀眾喜歡的是才子佳人的愛情片跟探險尋寶的冒險片。至於科幻片，那是六七十年代之後的事情了！

這個時代，唯一接近科幻的就只有環球影業1933年的那部《金剛》，陸秀還在上海的時候曾經跟杜雪懷一起去看過。雖然劇情很科幻，但確切的說，這部片子其實應該算是典型的美國冒險片。

《摩亨佐達羅》如果硬要算冒險片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她可以把時間旅行者的身份改成四五十年代的美國人，因為某位科學怪人發明的時間機器不小心穿越到古印度。這樣就能勉強迎合這個時代的美國觀眾的口味，但代價卻是，她不得不拋棄小說中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有趣細節。

低頭望著手中差不多已經完工的劇本，陸秀欲哭無淚。她原本只把《摩亨佐達羅》當成《活著》的掩護，沒指望它賺錢，還準備使勁往裏塞二十一世紀的各種猛料。這樣，百年後，這部片子必然會成為一部神作。一旦修改了時間旅行者的設定，票房可能會有保證，但神作卻不用指望了。

神作，還是票房？陸秀郁悶地發現自己正面臨著一個痛苦的抉擇。

回想起剛剛摩根先生那一臉貓戲老鼠的表情，陸秀恨得咬牙切齒。不愧是頂級財團的掌門人，習慣了掌控一切，吃不得一點虧，連女兒屈居人下這樣的事情都無法忍受。資本家的便宜果然沒這麽好占啊！

其實摩根財團早就在二十年代已經開始涉足電影業，而且，控股的電影公司還不止一家，派拉蒙跟二十世紀福克斯後面都有他家的影子，只是旁人不知道而已。

凱特之所以選擇陸秀做合作夥伴，要麽是她真的對自家的生意一無所知，要麽就是故意想擺脫父親的掌控。如果是後者的話，顯然，在摩根先生見到陸秀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失敗了。

陸秀沒打算對凱特隱瞞摩根先生給的機會，第二天一見凱特，就把會面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了她。看凱特的表情，她顯然並非對家族生意一無所知。

“總是這樣！他總是想掌控我的一切！既然我是沒用的女兒，既然我無論如何努力都比不上我的兄弟，為什麽就不能給我自由？”凱特臉上那悲憤的表情讓陸秀忍不住懷疑自己一直以來對她的評價。

她真的，只是一個天真善良的傻姑娘嗎？

“受夠了！我簡直受夠了！”凱特沒打算掩飾自己的感情，竟當著陸秀的面咬牙切齒地控訴了起來，“從小到大，同樣的事情，我的兄弟做好了會得到他的誇獎，輪到我，就算做得再好，他也只會喊我傻姑娘！一旦失敗，他就會擺出一副daddy早知道你做不好的嘴臉！反正不被看好，不被期待，反正無論怎樣掙紮結果都是一樣，所以後來，我幹脆懶得再做任何努力。”

凱特顯然不像她平常表現出來的那樣沒心沒肺，說到這裏嘴角竟勾起了一抹冷笑。

“你知道嗎？就算現在女人已經有了選舉權，但他卻依然滿腦子都是中世紀那種覺得女人相比男人天生存在智力缺陷的愚蠢觀念！他總是自作主張替我完成了一切，卻又反過來怪我什麽都不會！”她頓了頓，琥珀色的眸子忽然望向陸秀，眼中閃爍起奇異的光芒，“我原本已經懶得再做任何努力了，一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陸秀受寵若驚。

“是的！你！”凱特用力點了點頭，“我看過賽珍珠的作品，也去過中國，知道大部分中國女人到底生活在怎樣的環境之下。你的存在讓我特別意外，我無法想象，身處那樣的環境之中，你到底是怎樣保持現在這樣的心態的？”

這個問題陸秀不打算回答，也無法回答。現代人或許很多方面都比不過民國的那些所謂精英，但有一點卻勝過他們千百倍，那就是自信。不是民國精英們那種自詡身份，卻對下層百姓頤指氣使的自信，而是發自內心，真正堅信自由與平等的自信。

如果硬要回答的話，陸秀只能說，因為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現在想來，毛主席在***城樓上那句“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真是再形象不過了。

還好，凱特壓根沒想要她的回答，就在陸秀走神的時候，已經自顧自說了下去：“我開始還把你建立電影公司的打算當成異想天開，後來，看到你每天為了電影四處奔忙才終於意識到你是認真的。在我看來，你真的特別可笑。明明是東方人，卻妄想在美國闖出一番天地，明明是女人，卻試圖像男人一樣一展拳腳……”

凱特擡眼打量了陸秀一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此刻的眼神清澈依舊，但陸秀卻敏銳地感受到了她眼神中被壓抑著的澎湃暗湧。

“結果果然如我所料，你不僅沒有成功組建起你的公司，甚至還遭遇了不少自以為是的男人的挑釁。我原以為你會放棄，但是你沒有。你只是換上了男裝。哈哈，男裝……”凱特哈哈大笑，仿佛剛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自以為是的男人們才不會因為你換了男裝就不把你當成女人！在他們看來，女人永遠都是女人！”

“哦，當然！身為女人也不是沒有好處！”凱特挑了挑眉，陸秀註意到，她這個動作跟摩根先生簡直一模一樣。顯然，她自己並沒有註意到這一點，笑著繼續說了下去，“你應該慶幸自己是女人，如果你是男人，我想摩根先生給出的票房條件絕對不會僅僅只有兩百萬！”

凱特對她那個父親果然怨念頗深，最後的稱呼竟然從他變成了摩根先生。

陸秀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此刻的狀況讓她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反應，眼睜睜看著一只小白兔撕去偽裝，露出滿口猙獰的獠牙，這場面實在太震撼了一些。

“我原本只是想幫你一把，畢竟，遇上像你這樣的亞裔女子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沒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精明得多，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什麽程度，才答應了你的那些條件。如果你能成功，至少可以代替我向世人證明，女人並不比男人差。可惜，摩根先生永遠都陰魂不散。”凱特笑得一臉淒厲。

光看她此刻的笑容，陸秀就能想像得到她這些年遭受到的歧視與壓抑。破罐破摔是人類遭遇無法逾越的障礙時最後的自我保護機制。很難想像被全世界所有女孩羨慕的摩根小姐竟會有如此隱秘而黑暗的內在。

陸秀一直下意識地覺得重男輕女這樣的事情只會發生在中國跟印度這樣的亞洲國家，此刻才意識到，白人紳士們所謂的女士優先，其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重男輕女。只是，他們的重男輕女只停留在精神上，沒發展到要從肉體上消滅女嬰的程度而已。

“你想喝一杯嗎？”陸秀實在想不到該怎樣安慰凱特，最後只能想到了萬能的酒精。

“好主意！”凱特答應得十分痛快，“你想喝什麽？我那裏什麽都有，葡萄酒，威士忌，甚至伏爾加，應有盡有！原本還偷藏了兩壇中國茅臺，可惜輪船失事的時候打碎了。daddy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傻姑娘書房後面藏著一個酒窖。”

兩人攜手進了書房，結果自然是酩酊大醉，幸虧此時美國早已撤銷了禁酒令，不然要是被人發現，足夠她們去警察局住上一陣了。看凱特酒窖裏的樣子，顯然，就算是禁酒令真正實行的時候，她也沒真正禁過酒。

當然，比起二十一世紀那些富二代動不動就拿大麻當煙抽，凱特的愛好已經夠健康了。

陸秀害怕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只抿了幾口葡萄酒就開始裝醉，但凱特卻是真槍實彈，幹完葡萄酒，又幹了半瓶威士忌，幹完威士忌，甚至又去喝了一杯伏特加，喝完伏特加，竟然還若無其事地替陸秀調了一杯雞尾酒。這酒量，真正是久經考驗。

終於把自己灌醉後，摩根小姐除了不停保證一定會盡一切力量為陸秀保駕護航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法克魷，約翰·摩根！”

鑒於凱特·摩根跟約翰·摩根兩人間的關系，每次聽到她咬牙切齒地罵法克魷，陸秀總忍不住想笑。很多人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永遠都是那麽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摩根小姐竟也會有如此粗魯的一面。

“你是我的朋友！就算你無法達成他定下的條件，我也絕對不會允許他把你驅逐出境！相信我！”發洩完對約翰·摩根的怨忿之情後，凱特忽然一個熊抱，死死將陸秀摟在了懷裏，就像摟住一個心愛的洋娃娃。

陸秀猝不及防，被摟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忙道：“我相信你，我當然相信你。”

“不，你不信我！”

“我信，當然信！”

“不！你不信！”摩根小姐醉酒後的樣子簡直沒有半點優雅可言，竟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跟陸秀爭執了起來。

正當陸秀不知道該怎樣反應的時候，她卻已一把推開了她，一屁股跌坐到地毯上，抱著膝蓋嚶嚶啜泣了起來。

“你不信！你們都不信我！嗚嗚嗚嗚……我不是小公主……我不是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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